暖风南河岸

青云路番外【冬夜】(3)

三九天滴水成冰,孙睿直挺挺地在院子里跪了快两个小时。

这是王春晓出来的第三趟了,前两回孙睿都跟木头人似的,随便王春晓说什么,都默不作声。

这回王春晓没劝他,指了指西屋,“我爸说了,外头太冷,去屋里打,让你进去跪。”

“啊?好!”孙睿空空的眼神恍然间有了焦距,跪的太久,膝盖没了支撑,才一站起来又差点儿跪回去。

“给!”春晓往孙睿手里塞了个东西,转身进屋了。

孙睿低头,竟然是根黝黑发亮的驴鞭子,牛皮拧的,三股。

手指紧了紧,又很快松开。反正他有错,怎么挨都活该。

东屋里,王立忱在研墨。虽然不少人家图省事都买现成的对联,仍有几户托了王立忱写春联,如果没闹刚才那一档子事,这几副字孙睿早该写好了。

“你这心里头带着火呢,可不好给人写福字。”崔琢如理了理毛毡,信手接过笔,“大小伙子了,大年下的在院里跪着,一会儿乡亲们瞧见了,算怎么回事?”

王立忱瞄一眼窗外,气不打一处来:“是我让他跪的么?他如今翅膀硬得很,跟我这儿示威呢!”

崔琢如摇摇头,笔走龙蛇,“从小到大,冬冬挨了你多少打,光是竹条子就抽断了多少,可躲过一下半下没有?都说男孩子叛逆,别说打架逃学了,冬冬连顶嘴都没有过,你还嫌不够听话啊?”

王立忱坐在炕沿儿上气鼓鼓的,“是啊,他不敢逃学,敢退学!”

“从前为了丫头的事,你冤打他一顿,隔着衬衫都能看见伤,好几天碰不得凳子,他妈背地里掉眼泪,可冬冬呢?抱怨过一个字么?”

王立忱自知理亏,不说话了。王春晓事后问孙睿,好端端的挨了一顿冤枉打,委屈不委屈,生气不生气?孙睿倒好像很惊讶似的,“我也不是一点儿错都没有,再说了,老师又不是故意的。”

“你就不想想,藤条抽折了都能咬牙忍着,怎么挨几巴掌就点了火药桶了?”崔琢如掭了掭笔,“冬冬脸皮多薄的孩子,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那么打他?换我啊,我也得跟你急。”

王立忱又往窗外看一眼,“倔得像头驴似的!我也不想打他啊,这不好说好商量的说不通么!”

“你真觉着刚那一下,冬冬是想还手么?”崔琢如看着丈夫表情,语气里少见地带了埋怨,“他有错,你打他罚他,这我也拦不住。可这样戳心戳肺的话,以后别说了,我听了难受。”

王立忱不置可否,默默抽了袋烟。

字写好了,崔琢如瞥见王春晓将孙睿拽去了西屋,终于放下心来,推了推丈夫:“去吧,打坏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心疼!”

 

王立忱推开西屋的门,孙睿已经像往常领家法的习惯,在炕沿儿上跪好了,只身边不是竹板子,而是那根鞭子。

家法有度,再如何生气也不能用这种东西。王立忱睨了一眼,怫然不悦:“这是抽牲口用的。”

“打爹骂娘,可不就是牲口么。”

孙睿是背对着门跪的,王立忱看不见他的表情,可这语气分明就不是认错的样子,明明是在赌气。

孙睿从小乖巧懂事,这样明显的叛逆即便是青春期也很少有过,王立忱忽然有些无所适从,忍不住啧了一声:“你跟谁说话呢?我欠你的是不是?”

孙睿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,“自然是冬冬欠老师的……您和师母的恩情,冬冬这辈子还不清了,下辈子,下辈子冬冬给老师家当条看门的狗,随您打骂。”

无比郑重的语气,字字句句往肺管子上戳,王立忱一口气憋在胸口,抄起鞭子直恨不能打醒这头犟驴子。

孙睿偏过头,余光瞥见那骇人的鞭梢举在头顶,单薄的肩膀本能地瑟缩一下,在对上王立忱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时,积蓄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簌簌而下:“您真信我会跟您动手吗?冬冬在老师心里,是个畜牲不如的白眼狼么?”

委屈,无助,孙睿的样子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小狗,既可怜又无辜。

王立忱眼眶一热,举着鞭子的手,僵在空中,最终化作重重一巴掌,拍在孙睿身后:“犟!我让你犟!你再犟!”

孙睿靠在王立忱怀里,像个小孩子似的,哭得止不住:“我不是故意的,真的不是,我就是觉着让师母看着我挨打,臊得慌……我知道师娘也是娘,可是,可是我妈都不给我上药了……老师,冬冬没不让打,也没不服管……您打我骂我我都认,怎么打都行,就是,就是不能说那样的话……呜,就是不行……”

王立忱不是善于表达心事的人,往往心里越是亲近,面上看着就越是严厉,长此以往,孙睿对老师自然是恭敬多而亲昵少,若非今天吓得狠了,也断不会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。

王立忱坐下来,轻轻抚着孙睿的背,不劝也不骂,由着他哭够了才道:“瞧你这委屈的,没人说你是成心的啊!”

孙睿抽噎着抬头,看着王立忱。

王立忱有些讪讪的,“哭够了?坐这儿,我看看膝盖。”

所幸冬天的棉衣厚厚实,孙睿跪的时间虽长,膝盖倒没起紫砂,王立忱才略略放下心,忽觉孙睿的呼吸有些灼灼的热气,额头上一探,“发烧了?”

孙睿缩了下脖子,“嗯,是有点冷。”

王立忱没好气地怼人脑门上:“让你作死!活该!”

当夜,孙睿又像从前很多次那样,睡在了老师家里,同王立忱一同歇在西屋。

“您肩膀,磕青了一块儿……”王立忱极力掩饰,还是没逃过孙睿的眼睛,连忙披着衣服往厨房去,“我去拿药酒给您揉开。”

“没那么娇气。你回来躺好!才退了烧。”

孙睿到底还是拿了药,在手心里搓热了,细细替王立忱揉搓。温黄的灯光下,老师头上的白发更加分明,孙睿心底一阵翻搅,眼泪滴在被子上,洇湿一片。

孙睿突然好恨自己,恨自己为什么几巴掌都忍不了。老师在气头上,打几下又怎么了?就算被师母瞧见又能怎么样?小时候师母给他敷药看伤都不知道多少回了,不过年纪长了几岁,偏矫情个什么劲儿呢?

王立忱回身拍拍他手背,“没事儿,一点儿不疼。”

孙睿努力眨了眨眼,不敢让老师看到他的泪。这许多年来,亲生父亲于他,已经没有多少印象,在他心里,老师早就和亲爹没有半点区别,他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报答老师的恩情,却怎么都没想到,老师还没享到半分他的福气,自己竟然同老师动了手。

“老师,您打我一顿吧,狠狠打!冬冬该打,冬冬不孝。”

王立忱按着孙睿的肩膀将他塞回被窝:“哼!你是该打,可不是因为推了我一下。好好的研究生说不读就不读了,我是真想抽得你屁股开花!”

孙睿心里难过,翻转身子趴在枕头上,“您打吧,就拿鞭子打,冬冬再不躲了。”

“小冤家啊,你这是往我心上抽鞭子呢!”王立忱关了灯,翻身躺下,“睡吧。”

可孙睿哪里睡得着,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,鼻子很快就堵住了。轻轻闭上眼,他好像还能看到师母在缝纫机前给他钉新书包;不知为了什么,老师发了脾气,拍着炕沿儿同他瞪眼睛,他眼泪汪汪地举着小手,眼睁睁地看着戒尺抽在手心上,一下红,两下就肿起来。窗外,春晓敲了敲窗子,再磨蹭要迟到了!

这间小小的屋子,承载了他多少儿时的记忆,苦的,甜的,温馨的,酸楚的……他人生节点上的太多悲欢,都同这里有关。

眼泪越流越多,他却一句话也不能说,既然不能坦然接受老师的安排,任何辩解便都成了辜负。深负师恩,他确实百死莫赎。

“唉!”一声长叹,王立忱的大手轻轻拍在被子上,“非要挨顿打,心里才舒坦啊?等你出了校门就知道了,这世上打几板子就能揭过去的,才是最简单的事儿。”

孙睿吸了吸鼻子,“我再不跟您说瞎话了,您别生我气了,行么?”

王立忱隔着被子拍了一巴掌,语气倒不严厉:“这顿打先记账上,等你下回再先斩后奏、红口白牙地蒙我,加倍打!说说吧,想找个啥样的工作啊?”

孙睿不假思索:“我想去教育局。”

王立忱一怔,“当官啊?你别不爱听,你可不是那块料,保准得让人给算计了。”

暗夜里,孙睿果然撇了下嘴,“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?再说了,不是去当官,是去给更多的孩子和老师谋福利。”

“呦!挺有信心啊,都了解清楚啦?”

“嗯,招聘考试我准备挺久的了,嘶!老师老师!耳朵冻了,真的,再拽要掉了……”

王立忱松开手,又不解气地在他脸上拧一把,“你瞒我没有半年也得仨月了吧?电话里应付我,放假了不回家,要不是赶上过年躲不过,还想继续当鸵鸟是吧?”

脸上才挨过巴掌,同样不好受,孙睿默默揉了两下,往王立忱身边蹭了蹭,“师母是不是也生冬冬的气了?您帮我说说好话呗!”

“知道你孝顺,不想我们操心才不说的。可有一点啊,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做,一丝一毫都不行。要是犯了这条——”王立忱给孙睿掖了掖被角,“就别认我这个老师了。”

孙睿心中一凛,眸光清亮坚定,“您放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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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【寒冬】(完)

没有拍的故事,却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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